【昭白/等峰】惊蛰（四）
秦时明月汉时关，万里长征人未还。
但使龙城飞将在，不教胡马度阴山。
小学时候的高小等是个皮孩子，上课的时候在小板凳上压根坐不住。窗外的野花，翩飞的蝴蝶，哪个不比课本上干巴巴的文字有意思多了？死记硬背什么的他最讨厌了。
然而这首诗，他却印象深刻。
铁血男儿志在四方，刀锋所向，光寒铁甲，绝地凛凛。
多英武，多帅气！
长大后，自家亲爹终于受不了他那个驴脾气，已经抽条了的高小等被光荣地一脚踹进了军营。
进了军营他才发现，一切并不像他儿时想象得那样好：
他在这里干过架，犯过混，挨过批，受过训；
当然，他在这里也收获了一帮过命的兄弟，还有一段朦胧的，如同雏鸟恋巢般的青涩感情。
把最火热的青春交给铁血军营，
说实话，他不后悔。
直到那天夜里，在中国南疆边陲十万大山的某个角落里，他跟林峰并肩躺在两张藤榻上。
晚风微凉，吹散了日间的闷热潮湿；虫鸣阵阵，更显出周遭的静谧安宁。
高等把手枕在颈下，仰望着漆黑夜空中的朗月群星。
莫名地，他就想到了小学时背过的这句。
“但使龙城飞将在，不教胡马度阴山。”
林峰听闻，未置一词。
高等自顾自地继续说着：
“哎我说，我现在才总算明白诗兴大发是什么感觉了。就是后悔啊当年上语文课没好好学，现在肚子里没半斤墨水。”
“哎老林啊，上句是啥来着，你看我又忘了。”
“秦时明月汉时关，万里长征人未还。”
“啊对对对，哟看不出来嘛......”
高等叨叨着的碎碎念在林峰的耳畔忽远忽近，鼻尖萦绕着附近泥土，青草和高等年轻的气息。林峰放任自己的思绪慢慢沉沦。
今人不见古时月，今月曾经照古人。
他当然记得。
这轮明月，照过秦砖汉瓦，照过隋唐风华；
照过江南的三秋桂子，
照过塞外的大漠孤烟；
照过他铁血风霜的往事，
照过他无悲无喜的归途。
幽冥地府，黄泉路上，排队领孟婆汤的队伍井然有序。
“姓名？”
“林峰”
“籍贯？”
“眉县”
“行了，在这里签字画个押，去那边领就可以了。”
传说孟婆汤以八泪为引，一滴生泪、 二钱老泪、三分苦泪、四杯悔泪、 五寸相思泪、 六盅病中泪、 七尺别离泪、这第八味，便是一个孟婆的伤心泪。去其苦涩，留其甘芳，如此煎熬一生，方熬成一锅好汤。
生老病死怨憎悔，寸寸相思寸寸灰。
林峰端起那浅浅的一小碗，汤色清亮，冒着些微的热气。
他这一辈子都追求着做世上最快最利那把刀，甚至冰凉的剑锋划过脖颈的那刻，他都没怎么感觉到疼。
未曾想到终了时刻，他还能感受到如此丰富的情绪。
罢了，他端起碗，眼角一滴悄然滑落。
高等很少做梦，或者说做了梦也很少记得。
所以那个梦中的尸山血海反而让他有一种荒诞的真实感。
我是在哪里见过吗？
直到利刃出鞘，寒光劈开一切，如同摩西分开红海。
那种熟悉的感觉：
强大冷毅，
却又温顺臣服。
我是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人吗？
高等活了二十多年，在京就是南城一霸，从来不知道怕字怎么写。
可是那一刻他慌了，这种感觉几乎是逼迫着他又回到南疆的十万大山里。
等到高等炸开雷冢，沿着黄泉一路小跑。那种紧迫感愈发强烈，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。
当林峰戴着那标志性的单边眼罩映入他的眼帘，他看到他端着什么东西正意欲喝下。
高等的瞳孔霎时紧缩，他几乎是飞扑了出去，劈手打翻了林峰手里的碗。
“哗啦”一下，汤汁飞溅，洒了他俩一头一身。
高等恍若未觉，扯住林峰的手腕就要往外拉。
“跟我回去。”
林峰内心苦笑，这么多年了，这个小兔崽子还是这么霸道。
“王上.....”
高等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，
“你叫我什么？”
林峰自知失言，便又低头沉默，不再看向他。
一路走来，阴沉的幽冥地府，戴着假面的鬼差，忙碌的孟婆，面容呆滞等着投胎的鬼众。
周遭的一切俶尔远逝，封闭的空间里仿佛就只剩下了他，和对面沉默如雕像的林峰。
高等抹了把脸，
咸的。
不知是他自己的泪，还是刚刚洒上的汤水。
“你叫我王上？”
林峰依然沉默着。
这时一个声音响起：
“大王若不察臣愚计，必欲快心于赵，以致臣罪，此亦所谓胜一臣 而为天下屈者也。”
那声音像极了林峰，然而林峰却并未开口。
“夫胜一臣之严焉，孰若胜天下之威大邪？臣闻明主爱其国，忠臣爱其名。破国不可复完，死卒不可复生。臣宁伏受重诛而死，不忍为辱军之将。愿大王察之。”
“不听臣计，今果何如？”
“如君不行，寡人恨君。”
许久之后，高等才发现那是他自己的声音，或者说，是他脑海里的声音。
回忆如同潮水一般涌入他的脑海，千年之前的那些金戈铁马雄心壮志，指点江山意气风发。
青山依旧，热血长留。
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，
梦里有他古老又年轻的家国，有曲折的渭水，有肥沃的八百里秦川；
有冰冷的铁甲，有喧天的战鼓，有忠诚勇毅的将士。
他终于拼出了脑海里缺失的那一块。
那是他的最锋利的一把剑，
那是他的龙城飞将、明月边关，
那是他的眼前人。
许久的沉默之后，高等摘下帽子，对着身旁的鬼差开口道：
“分我一半的阳寿给他。”
林峰心下大惊，立即想要制止：
“万万不可！”
高等回身抱住他，制住他的动作，诚恳的目光直直地望进他的眼里：
“让我陪着你再走一段吧，我想陪着你，好吗？”
鬼差全程作壁上观，完全不敢大声喘气。毕竟两边都是大佬，他一个也惹不起。
高等头也没回：
“说你呢？”
鬼差无法，只得硬着头皮上前：
“哎呀长庚帝君，这个这个.....我们冥府有规定，白将军他......啊不是破军星君已经偿尽四十万因缘果报，是时候重入轮回了呀。”
高等，或者说秦昭襄王嬴稷，又或者是长庚帝君。只见他冷笑一声，“要算也是算我的果报。是人的寿数终究有限，分他一半阳寿，到时我会跟他一起重入轮回。左不过推迟个几十年再来喝孟婆的这碗汤，也不算违反你们地府的规定。”
“可是......”
嬴稷眯起了眼睛
“哦？这么好商好量的来不行，你们是准备从我手上抢人吗？”
“寡人倒要看看，谁敢？”
“哎呀长庚帝君息怒息怒”，
牛头马面终于姗姗来迟，一脸赔笑道：
“好说好说，您来我们这边登记下...”
地府的文书繁多而琐碎，书册上的一个个名字，都曾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。
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俩往生的名册做了修改。
高等不敢想象，他的白将军究竟是如何渡尽四十万怨灵的怒气，
他就这么无怨无悔地替那个自己扛下来了吗？
高等看着垂手站在一旁，又仿佛恢复了静默状态的男人。
双目狠狠一闭，复又睁开。长臂一揽，揽过身边人的肩头。
“走吧，我们回家。”
好在他们还有往后余生，
路还长着。
END
p. s
“万物相生相克，毒药和解药往往长在一起。
熬汤的孟婆有个秘密，一直没对任何人说。
八泪为引的孟婆汤，倘若再加入相爱双方的两滴泪，反而能让人记起所有前尘往事。
年轻的孟婆有过爱人，她精心炮制孟婆汤也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，让心爱的人转世后仍然能与自己相守。”
“诶诶，你快说呀，然后呢然后呢？”
冥府的小厨娘们围在一起，叽叽喳喳地小声聊着八卦。
“后来，后来孟婆已经不记得他了。”
p. p.s.
迟到的白色情人节贺文？（算吧？）
评论(7)